嫣然

Because of love.

【李约除夕30h/7:00】《明珠》

感谢邀请 感谢策划和各位产粮太太啦

这里祝大家新年快乐,心想事成!

上一棒@月小呆 

下一棒@海大豹团子(·∞·つ)3 

刀预警,全文9.6k

大概是一些家国情怀和一些恩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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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密布,月光被遮得不露寸缕,丝毫不见昨夜太史局所说的“吉象”。

  但也无妨。李信想要今夜破城,今夜就是吉象,明日破城,明日便是吉象——他重回帝位,就是“天命”。

  攻破皇城城门,这一战已经胜了九分。将士们在前方厮杀,为他开辟出一条通向皇位的路。

  李信一步一步往万人之上的宫殿走去。帝王路总是鲜血淋漓的。当年他从这里一步一步逃出去的时候,踩着亲族的血,一步一步回来的时候,踩着素不相识的敌军的血。

  登基的路,好像一定要是红色的。

  夜色盖住了皇城里的血腥气。

  可惜开国皇帝老来走了眼,二世疲弱,倘若那个男人还年轻,哪怕战到了大殿门口、走到男人眼前,不过行百里、半九十。

  李信提着刀登上最后一级白玉石阶。他抬头望了一眼,目光缓缓地掠过大殿的飞檐、红梁、匾额。

  他一贯淡漠,身后副将看不穿这份淡漠下的深意。但是他不动,身后的人便静默。

  李信收回目光,如果二世还有他父皇的骨气,就坐在皇位上,用最好的刀迎他。

  李信预料到新皇帝会逃走,但并没有想到还在皇位上留了个木偶。

  “木偶”此刻拨弄着锦盒里的明珠,像是拨弄着民间孩子才玩的不值钱的小玩意。一颗明晃晃的珠子落下来,撞上另一颗一般大小、同样熠熠生光的珠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咚”。

  他坐在皇位前的地上,披着暗红色的锦绣华袍,从宽大的衣袖里露出的那截手腕仿佛轻而易举就能折断。那件衣服并不合身,或许那些人仓皇逃命的时候也来不及再为他赶织一件合身的。

  他就坐在那里,像个孩子被塞进了大人的衣服,强撑出了底气。他的长发被银簪束起,垂在胸前的一缕仿佛是三寸月光系在了发间。他的轮廓在烛火里明灭,一时璀璨,一时暗淡。

  有的人坐在高位上,把玩着南海珍贵无二的明珠,穿着一年仅造一缎的锦绣,却还是千疮百孔、黯淡无光。

  听到脚步声,“木偶”抬头瞥了一眼。次年的桃花不会是曾经的那一朵,回到屋檐下的燕也多半不是早秋离开的那一只。青年的眼睛已经不再是很多年前的清澈,就像火焰燃到尽头掺了灰烬,红宝石碎了一地揉进尘土。

  那双眼睛里的意气、风流、恣意都不见了,二十年的光景蹉跎了向往天宽地广的少年,他再也看不见那个躯壳里飞鸟一样自由的灵魂。

  青年似乎并不在意来者,继续拨弄着珠子,用往常只会赏赐给皇后的进贡当做打发时间的玩物。

  说他落寞,他却坐得笔直;说他无畏,却又在烛影里失措。他像一把刀那样插//在皇位前,或许他是被胁迫着、哄骗着来到这里,可站在皇位前,皇族的血汹涌着不准他低头。

  那一刻李信好像从那个人身上看见了他父亲的影子。或许老皇帝未曾料想到,他最厌恶的儿子,到头来最像他这个搅乱天下棋局的枭雄。

  李信站在门口,不近一步,也不发一言,身后一众刀尖还滴着血的战士捉摸不透少主的心思,不敢妄动。

  皇宫是旧日的皇宫,城是旧日的城。陈设变了,器物变了,却好像只是变了妆发的女子,一但开口,就变回了原来的人。

  李信带着面甲,皇位上的青年大抵是没有认出他。于是他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地遥遥相对,一个站着不动声色,刀身铮鸣,一个坐在万众之上,自顾自地玩着明珠,身形锋利如刀。

  两把绝世的刀在皇宫里对峙,等着其中一把折断另一把。

  这不是李信设想的相遇。也许他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会下令去寻找早年那个下落不明的少年,也或许会有早就想讨好他的人摸清了他的心思,把长大了的少年送到他面前来。

  只要掩盖住青年的姓氏,李信就能无声无息地安顿好一切,选一座山水风景和气候都好的城,找一个避世的地方建一座宅邸,让他听着江水和寺庙钟声了却此生。

  不重逢,不相见,生离后死别。

  本能当做陌路人的被推上了王座,现在只能不死不休。

  沉默半晌,李信回头望了一眼副将,低声说了句“等着”,自己提着那把沉重的刀向王座走去。

  一众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却没有人劝阻。让他们国破家亡的孽贼骨肉,和含辱复仇的旧国皇子,他们面对面的时候,确实不该有第三个人涉足。

  李信拖着那把沉重的刀,一路走上万人之巅的高位,将刀放在一边,在青年的对面席地而坐。

  青年抬起头来端详了片刻,低下头看着面前的酒尊、又看了看手边的明珠。他穿着暗红色的华服,长发用银冠束得端端正正。也许是夜深疲倦,衣襟虽整,人已经少了几分端正。

  青年抓了一把明珠,伸向对面一身铠甲严阵以待的人。他单手支颐,另一只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对方并没有动,青年也不着急,仍然维持着递出的动作,等着对面的回应。

  李信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对面的青年。仔细看那个人的轮廓,还是清秀、俊丽的。他疲倦的魂魄藏在眼睛中一片赤红里,在今晚他拥有了天下,却又好像在这一瞬间一无所有了。

  他的寂寞宛如藏进了乌云背后的月光。

  半晌,李信伸出覆盖着甲胄的手,反掌向上。青年笑了笑,葱白的手将那一把明珠放在那人因为铠甲而大了一圈的掌心。

  这个动作有些像纨绔子弟随手的赏赐,或者王奖赏为他披肝沥胆的将军,但李信却看懂了对方的意思。几案上现在只有一颗明珠在外,他手部的铠甲并不方便脱下,于是手指远不如青年灵活,第一颗珠子掷出没有击中对方的珠子,青年莞尔一笑,收起没被击中的珠子,开始寻找角度。

  “你喝酒么?”青年忽然抬头看向对面只露出眼睛的将军,他想了想,不等对方回答,便从身边的酒坛里挑挑捡捡,随后摸起旁边果盘上的匕首,一刀挑开酒坛的泥封,把那坛酒推给对方。

  一瞬间醇厚的香气四溢。

  站在殿门处的副将心重重一跳。无论是明珠、酒、还是那把匕首,都可能淬了毒,都可能成为索命的厉鬼,让他们这些年的隐忍付之东流。

  在少主接过那把珍珠的一刻,副将已经心中警戒。那坛被推过去的酒更像是把他的心推向了悬崖边缘。

  很多年以后副将成了大将军,仍然看不懂坐在王座上的王。自始至终他的生命就像缺了一块,于是没有人能够按图索骥。那个注定写入史册的夜晚他看不懂少主的犹豫,也看不懂少主后来突然的果决,很多年以后他也同样看不懂皇帝的落寞。

  拥有了百座城池,拥有了名存永世,天下和美人、黄金和宝玉都是他的,还落寞什么呢?如果拥有整个中原都不能让他快活,又有什么人、什么珍宝能让他动容呢?

  他有了那么多人伴在身侧,却好像孑然一身。

  副将早就知道自己的愚钝,比不上满朝文武的智谋。于是他傻傻地、直言不讳地问皇帝,您还想要什么么?

  皇帝没有斥责也没有让他滚开,他愣了一会儿,忽然像个少年一样喃喃道:

  “想悔一步棋。”

  副将过完这一生的时候也没有想明白皇帝会有什么后悔的地方。他这一生如此跌宕却也如此丰满,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去了,后世评定他的功绩,从没有指责、劝诫,哪里值得念念不忘一生,想要悔的一步呢。

  但是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比落寞更落寞。

  然而这次少主甚至没有接珍珠时的迟疑,将手掌里的明珠放在脚边,他顿了顿,片刻后双手脱下面甲、银盔,提起那罐酒仰头灌了小半。

  青年望着面甲后的脸,掷出珍珠的动作一滞,珍珠的方向歪了歪,与对方的那颗珠子错身而过。

  青年只怔了一瞬,半晌后知后觉地收回惊诧的目光,揉了揉眼睛,疲倦地笑了声:“怪不得皇兄要我来。”

  他默默地收回手,宽大的袖袍挡住了捏紧的指尖和颤抖。他感觉到滚烫的呼吸,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在一刀一刀地割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让他维持不住冷静,割完脸庞又割着他的心,要把一把铁屑揉进他心里。

  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比他自己更懂这位故人的人,他想,他的哥哥怎么知道他重要到能阻隔那个人君临天下的路?

  这个世界上又怎么会有这么自以为是的人,他觉得荒谬地想要发笑,他怎么会重要到能和江山放在天平两侧?

  难道他那个天真的皇兄会以为,这个人看见他就会哭着跪下来,握着他的手俯首称臣么?

  青年笑着用手再次揉了揉眼睛,暗红的长衣看不出水渍的痕迹。当那个人褪下盔甲的那一刻,男人就做出抉择了。

  皇兄你真天真啊,那是个要当皇帝的男人。皇帝怎么能那么轻易地就低下头呢。

  他放下手,看着桌上的明珠,恢复了刚刚到平静,他数了数盒子里的珠子,抬头望着对面:“再玩三局吧,轮到你了。”

  “今天我第一次回到皇城来,一来就被接回了宫,结果大家都走了,就算在皇宫,也还是没人理会我。”青年坐正,望着局面上的珠子。

  或许在史书上这么重要的时刻,宿敌相见对坐,应该用棋厮杀,棋面也是局面,映照两个人的命数。可惜他们的面前没有棋,两个君王命数的人面对面坐着,面前是一盒明珠,玩着寻常百姓家孩子趴在田垄上玩的游戏。

  “以前在安南,我也是自己给自己沏茶做饭菜——皇兄的人来找我的时候,我赤着脚在后院里给长了半熟的菜浇水。”

  说到这里青年好像被自己逗笑了,对面的人不回话,他就自顾自地絮絮:“谁成想打发到南边的皇子后院里还要种自己吃的菜呢。”

  说着青年抬起头,迎上对面那个人的目光。或许皇帝的血终究带着暴戾和狂妄,落魄后东山再起的皇子,和从未被重视、流放远方的皇子,灵魂燃尽后的灰烬是一样的,坐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谁会输对方的气势。

  暗红锦绣和冰冷甲胄端坐在几案两端,像是秤杆两端等重的红琉璃和黑铁。

  走到这一步李信已经不再笃信天命了。乌云密布的夜晚背后也许是他重回皇位的天象,又或许是他会为不敬不孝付出代价的凶兆。他的太史局不能从星宿看破今天不死不休的结局。

  乌云密布,天神不愿指点迷津。

  但是他也不得不信服天命,命运永远把他们两个挂在秤杆的两侧。两朝的国运好像匪夷所思地系在了两个青年身上,系在眼前这粗野的弹珠游戏上。

  开国皇帝的第四个皇子,论身份、地位也许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坐在皇位上。可却被他的亲兄弟推去了万人之上,成为阻挡李信的最后一颗棋子。

  “咚”

  一人三颗明珠,李信的第一颗击中了守约留在桌上的珠子,“杀死”了那颗明珠。

  李信抬头望了望萧索却也华贵的皇宫,望着穹顶上的龙,望着雕梁画栋。这座宫殿被烛火照得那么亮,像是要照亮天下。时隔将近二十年,风雨把他的心侵蚀得像是斑驳的石砖,皇宫里的亮却从不肯分给他一星半点去驱散命途中的阴云密布。

  而青年的第一颗明珠再次与李信的那颗错身而过。

  “太久没玩了。”青年温润地笑了笑,浑不在意地拿起第二颗珠子。

  短短一句话扯着李信跌进了旧日的好时光里。昔日东宫的太子被包裹在皇城的锦绣里,周遭弥漫着沁入骨子里的香料。李信偶尔会偷偷叮嘱他的伴读,让他把那些入不了皇族眼的小玩意带进来。

  但他不经常这样说。东宫是稳重的、金贵的,眼里要看的是社稷和百姓、历史和未来,他的命数里堆积着责任、大道、博爱,玩乐这样的事,不值得占据半寸时光。

  李信抬眼看着对面已经不再算年轻的脸庞,他的伴读长大了,斑驳磕碰的玻璃弹珠变成了南海一年一贡的明珠,他的皇宫变成了他的皇宫。

  

  

  百里守约总有许多一时兴起,他有时跟着他父亲驻守西疆,好像比身为太子的李信更见多识广。他把一把红果子塞进李信的左手,又把一把花花绿绿的珠子塞进他的右手。

  这两样东西李信都不太认得,当朝太子寡言惯了,一时间只沉默地看着对方。

  “这是我今天来时在府邸院子里看见熟了的野枣子,”少年指了指他的左手,李信看着少年笑得露出两颗虎牙,显得有些呆愣,片刻后才顺着少年的目光望向左手掌心里熟透的枣子。

  “这是弹珠,我刚学会的,来教你一起玩。”

  少年又指了指他的右手。珠子有些划痕,也有些浑浊。李信想说东宫里有数不胜数的珍珠,如果他想要,随时都可以拿去玩,他看上的东西,他全都可以送给他。

  然而看着少年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什么也没说,半晌后点了点头。

  他们回到宫里,李信低声吩咐了侍女,领着百里守约进去。少年席地而坐,迫不及待地摸出自己的弹珠,等着李信。

  李信看了眼桌上早已洗净备好的果盘,思忖片刻,没有拿过来,转而从茶盘中取来三个青瓷杯,把攥了一路的枣子放进其中一个,又把那几个早就温热了的弹珠放进另一个,最后空着的杯子递给了守约。

  少年接过来,一边把手里的珠子放进去,一边絮叨着:“民间有好几种玩法,不过你刚学,我就教你最简单的好了。你看,我们一人有好几个珠子,每个人轮流掷珠子,如果谁碰到了对方的珠子,就是‘杀死’了对方的珠子,那枚珠子就是他的了……”

  后来李信知道,不是他刚玩所以教给他最简单的那种,而是最简单的那种少年玩得最好。玩到最后少年把塞给李信的那把珠子都赢了回来,喜笑颜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事,等李信多玩玩,肯定不会输得一干二净啦。

  记忆里的那把枣子不算多么美味,实际上还有点苦涩,但他忍不住吃了好几颗。他想要的一切都能拥有,他是未来的皇帝,可是他从不能表示出喜欢什么、偏爱什么。一碟菜夹了三次就会被撤下去,那把寻常人家随手可得的枣子,却让他心心念念了很多个夏末秋初。

  他很想说明天你能再带枣子和弹珠来么,但习以为常的冷静克制让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少年收起了弹珠,对自己说明天见。

  第二天少年没有偷偷摸摸塞给他一把枣子,却在太傅走后悄悄往他袖子里藏了一块荷叶包裹的小方包。

  李信回了东宫遣了侍女,才敢偷偷打开来看一看里面的东西。

  是桥头的粘糕

  ——还被少年偷吃了一块。

  他下意识地回头,却看见院子里早就没了那个人的身影。

  他总是目送着那个人远走的背影,目送他下了课离开皇宫,目送他披着内里猩红的大氅骑着健壮的马往西域去,目送他走在桃花落下的好风景里一边挥着手一边往城外走。

  而他永远站在巴掌大的四方城里,望着意气风发的少年走南闯北,从他未来即将拥有的天下搜罗来各种各样的玩意,献宝一样送到他面前。

  他想着如果他当上皇帝,并不会让那个少年替他征战四方、开疆拓土。他希望他继续当皇都里无忧无虑的小公子,他给他封官加爵,给他宅邸和良田,他可以继续奔走天南海北,从春日到盛秋,从北寒之地到南荒,兴致冲冲地去闯荡,回来带给他形形色//色的故事和特产。

  就去中原的千里外,去当他的眼睛替他看看这个美好的世界。

  那时候他会把他想要的都给他,他要的给他,他没开口的也给他。皇帝不能把真心宣之于口,这些东西或许比不上他心意的万分之一,那送给他一万件,多少能够代表些许他隐秘的情意。

  少年的时候那么好,谁也看不到变幻莫测的命运。现在想来那些笑的日子也是真心笑着的,痛苦的时候也是单纯的痛苦。

  他看着手里的粘糕,被少年吃了一块,还剩下四块,和一个长方的粘糕印子。

  太子的饭菜,动了三筷就要被撤下去。

  少年状似无意地多给他一块,像是非要同腐旧的规矩作对。

  不苟言笑、冷静自持的东宫忽而轻轻地、轻轻地笑了声。

  见过浩荡历史、帝王将相的少年,是会为一捧揉进真心去的野枣子和弹珠心动的。

  

  

  李信的第二枚珠子失了手,而百里守约的第二枚堪堪擦过,将李信的那颗碰开了一个微小的弧度,将将险胜。

  青年露出了一个极微的笑,难掩疲倦,却回光返照一般露出了李信颇为熟悉的一抹少年意气。

  那一瞬间他好像又变成了昔日的小公子,笑着说放了课他要回家去习武,将来父亲的爵位是大哥的,他要自己闯出名声来。

  大殿静默。所有人都在等一个号令。第三枚珠子的胜负或许就是他们之间的胜负,成为一种无声的号令,军队已经包围了大殿,无论结局如何,今夜李信必须踏上皇位。

  然而身处动荡中心的两个人岿然不动。

  那么多风雪都走过了,天底下最汹涌的城里,每走一步都踩在刀刃上,谁还会为这片刻的光阴回溯而动容。

  

  

  兵变的当日,李信照往常和守约一起下课。

  百里守约身穿华服,在宫里动乱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护在李信身前。他无意识地摸刀,却想起进宫时他根本不能佩刀。

  然而下一刻刀影快得如同撕裂密云的光,少年只来得及侧头,原本刎颈而去的刀一错,砍碎了少年的锁骨。

  李信看着他痛苦地跪了下去,露出被他挡住的禁军统领、和仅剩的一只卫兵。

  百里氏谋反了。

  变故来得太快,他看着他从小的伙伴倒在血泊里,他的发丝落在粘稠的血里,染成浓郁的猩红色。

  茫然地被禁军围护着向城外突袭的时候,他手里还握着百里守约今天带来给他的、一小包西域的香料。

  人影翕动,他看着少年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凉的地上,他的喉咙刺痛,他并不知道前朝宫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上一秒还和他说着奇闻异事的少年这一秒已经了无生气地倒在刺目的红色里。

  没有人去管他,也没有人肯把少年扶起来、带去安全的地方。那一瞬间李信好像无法把百里守约和统领口中的“百里氏”联系起来,他的喉咙里滚着那个人的名字,却只发出了野兽般的呜咽。

  开国皇帝在皇城里清剿了整整半个月,所有与旧朝有关、敢于反抗的人都死于刀下。昔日里弥漫着华贵香料气息的锦绣城终日浸泡在血里。

  短短几日,李信的所有安稳、光明的未来悉数毁尽了。他成了落魄逃亡的罪人,改名换姓,无处可去,惶惶如丧家之犬。

  他改头换面,包裹在腐臭的布里。

  父亲的头被挂在城门外,引来秃鹫啄食。他的弟弟们被马拖拽着走向刑场,在众目睽睽之下斩首示众,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拉去了乱葬岗。

  他不敢想母亲和妹妹。如果男人们要受尽酷刑逼问才能死,那女人们呢,昔日里娇嫩的公主、嫔妃,要如何之后才能死去?

  颠沛流离的路上,好像他每离开一步,就有一个亲眷死在了折磨里。旧朝的太子不知所踪,新帝用尽酷刑折辱他的母亲、手足、妹妹,可他们都并不知道太子的去向。

  他忽然苍老得好像一个破旧的风箱。他每走一步,就需要一具尸骨铺路。从物宝天华的帝都,到破败萧索的南域,他的亲眷们的血终于流尽了。

  在寒冷草屋里瑟缩着的时候,流出的眼泪都会在深夜被冻成冰。憎恨远比冬日的风更烈,他对所有姓百里的人恨之入骨,却唯独对那个少年茫然无措。

  他知道他父亲谋逆么?他在给他打枣子、教他玩弹珠,给他吹奏西域的胡笛,讲长城上的风烟的时候,知道他父亲要选一个日子造反么?

  如果他知道,或许他不会那样下意识地挡在他身前。不会说以后他当皇帝,他会帮他镇守西域,西方没有人敢冒犯中原,以前他们是太子和伴读,以后他们是皇帝和将军。

  “百里”,那两个字就像一种诅咒。恨意把曾经华贵的太子逼成了恶鬼,那个姓氏他每念一次就像一把刀剜下一块肉,每一处伤口都永远不会愈合,只能溃烂、流脓、腐//败,最后他只剩下一具枯骨。

  那个少年曾经是他的最温暖。那些冰冷的、痛不欲生的日子里他好像只能靠着那一缕温暖活下去,但每肖想一次都是罪恶,每怀念一次都是愧疚。

  父亲的头颅还在他的心里晃荡,弟妹的冤魂还在梦魇里漂泊。

  他必须复仇,他必须要让孽贼付出代价、血债血偿。

  就算叛徒在他心上。

  就算那会让他尝尽他现在的悲痛欲绝。

  躺着冰凉的床榻上,即便是想到少年死在他的刀下,他都已经木然,甚至生出一种隐秘的、复仇的快意。

  因为他没有眼泪可以流了,国破家亡的时候,所有的眼泪都伴着颠簸流尽了。

  

  

  过去的二十年里,同一个决定他做了一万次。在刚刚摘下面甲让百里守约看清楚自己的脸的那一刻,是最后一次做出同样的决定。

  好像要告诉他,你要看清是死在了谁的刀下。

  就在这里,就在这个皇位上,百里氏一刀砍断了老皇帝的头颅。

  烛火飘摇,香炉里的香终于燃尽了,就像是等得不耐烦了,要逼迫快些他们往结局走一样。

  命运还是喜欢把他们两个人、两个姓氏放在秤杆的两端。近二十年以前他所有的亲眷死在了这座紧锁的城里,二十年之后他砸开了这座城的锁,要复辟那个统治了快要三百年的王朝。

  没有人先动手,局面僵持在桌上仅剩的一枚珠子上。李信看着坐在对面的百里守约,忽然注意到他动作的不自然——或许他从那一刀里活了下来,却活得并不如意。

  无穷无尽的仇恨循环里,没有谁能够豁达得一笔勾销,也没有谁能够理清恩怨的开始。

  李信紧紧地攥着手里的明珠,坚硬的铠甲似要碾碎它。他吸取了教训,在皇城里锁住了每一道宫门,或许阻断了新皇帝的逃亡之路,那他就会杀死整个百里氏;如果没有来得及、让他逃了出去,似乎也很好,他当年的流离之苦,终究要有人偿还。

  他希望是前者。当年他从这样的松懈中侥幸活命,二十年后却像当年那个暴君一样,甚至比暴君更甚地阻断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活路。

  老皇帝的糊涂让他苟活下来,他不会犯同样的错误,留同样的祸患。

  李信沉默地望着故人,他用最简单的银簪束起月光般的长发,眉宇之间不知何时起闪烁出少年的轻狂高傲,好像还是个藏剑腰间的小王爷。他流着枭雄父亲血,坐在王座上,有几分皇帝的样子。

  他那个懦弱的哥哥把他放在皇位上,或许是相信李信会放他一马,会给自己争取足够的时间逃亡。于是他了然地等着宿命的结局,他像是束手就擒了,不再投掷手里随后的珠子。

  他是不是猜到了他的决定,所以他不反抗了,大概是想着或许这样真的能够给兄长争出一条活路。

  他了然的样子让他的心忽然再次钝钝地痛起来。

  李信摩挲着手里的明珠,忽然出手,“砰”得一声脆响,撞开了守约的那颗珠子。

  就像打更的声音。但是今夜没有打更声,因为更夫也已经死了。

  也像第一万零一次决定的声音。

  李信憎恨黑夜,黑夜里像是有恶鬼在他耳边哭喊,他的梦里一会是少年盘坐在地上同他一起玩弹珠,他看着少年笑,一会是父皇的头飘荡在城门上,弟弟妹妹扯着他的袍子哭喊;一会是阳光和煦的东宫,一会是鲜血弥漫的刑场。

  好日子都过完了,梦里和现实里,全都是苦难。

  李信回过头去望着殿门处默然伫立的将士们,他们在二十年前的兵变里家破人亡,他许诺他们荣华富贵和昔日荣光,于是他们跟随他,从破败贫穷的南域一路打上王城。

  更远处,他好像望着死得凄惨的父亲、受尽凌//辱的母亲,望着哭号嘶喊的弟妹。

  他没有退路了,最沉重的桎梏被放在了最后,可是他没有退路了。

  不要害怕,那只是一个瞬间的事情,那并不痛,那也只是你的宿敌。只要一瞬间,一切就都解脱了,父母再也不会在你的梦里哭。

  于是那一瞬间的气力好像不是他的,而是死在这里的冤魂的,那一刻他出奇的冷静,仿佛那并不是他一时憎恨泄洪,而是他权衡利弊后的暴戾,那是他肖想了一万遍的动作,日思夜想企图加诸在仇人身上。

  都是一样的,他像是要蒙蔽自己,都是一样的,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燃尽一炉沉香的时间才足够积攒起的力量,让李信骤然暴起,猛地提起手边的刀,一刀横插在那个人的喉间。

  变故来的太快,惊得久经沙场的副将退了半步。

  百里守约的反应已经极尽迅敏,他猛地抓起放在一旁的匕首,却在冷刀穿喉的刹那只来得及抵到李信的锁骨。

  目标本是李信的喉咙,却在气管碎裂的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的手臂卸力一歪,刀锋无力地抵在李信的锁骨上,只在盔甲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下一秒他的手就垂了下去,匕首落地,“哐当”一声脆响。

  仇恨只能迸发一个瞬息,只在那一个瞬息李信才有勇气给全族惨死的人复仇。

  用他昔日里的最温暖,去给族亲复仇。

  青年不及挣扎,气管发出令人骨缝都疼痛的“嗬嗬”声,鲜血猛地溅在李信脸上,巨大的压力像是一把薄刃擦过。血液混合着空气搅成血沫,他的胸膛猛烈地起伏,大股大股的鲜血被青年仍然跳动的心脏迸出伤口,溅在纯金的皇位上。

  青年睁大了眼睛,像是要让李信看清楚他眼底的苦楚、痛绝和失望透顶,又好像是要让他看清他的释然。

  他半张着嘴,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那把刀搅碎了他的声带,让他不再能说出只言片语。

  李信整个人都在颤抖,他很久都没有这样悲怆了,那一瞬间的勇气消失殆尽后,他只能懦弱地跪在他面前,低喃着与其说说服百里守约,不如说是说服他自己的承诺。

  “下辈子……下辈子我当你的伴读,下辈子我保护你。”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用自己的声音盖过那个人喉咙里血液滚流和空气穿过的声响,盖过他死亡的声音。那个人似乎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了。

  “下辈子我保护你……”

  他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知道,他不想听到他的遗言,不想听他原谅或者诅咒他,他不想听他的一字一句。

  他害怕不能杀死他,更害怕见他人头落地;害怕他有心愿未了,更害怕他说来世不相见。

  鲜血溅在赤红的梁柱上,溅在衣服上,溅在李信的脖颈里、眉眼间、发丝中。他就像要用全部的温热去暖透未来李信要坐一辈子的皇宫一样,也像是要把他的血铺满整个皇位,成为他后半生新的梦魇。

  “下辈子我保护你。”

  如果他还有一处一成不变,就在他赤红的、宛如宝石的眼睛里。火的浓烈、风的漂泊,大漠的长河落日,极南之地的瀚海长空,那些用漫长岁月和无尽战争雕刻出的、洗尽铅华的漂亮,最后变成一弯令人醉心的红色的火焰。

  李信想他错了。百里守约的眼睛从未变过,从没有什么灰烬和尘土,他自始至终,都是热烈燃烧的火焰,都是瑰丽的宝石,是触手不可及的落霞。

  火焰慢慢地、慢慢地熄灭了,就像落霞被淹没了,星子落进大海里。

  百里守约的手松了劲,一颗沾满鲜血的,浑/圆的、璀璨的明珠顺着他的手滚了下去。

  “咚”

  “咚”

  “咚”

  明珠滚落在台阶下,滚进一片血泊里。他的明珠,他的少年,停驻不再动。




好啦全文到此结束,再次祝各位新年快乐!

接下来一起期待其他老师们的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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